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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現象是非宇宙性的。生命是宇宙意志的忤逆。佛家覺察了這一道理,想把生命的意志歸於宇宙的意志。佛家的始祖對於生命與宇宙的致命對立有著特殊的敏感(一切苦)。經過縝密的不憚煩瑣的考察甄別,獲悉此生命的意志確是對宇宙意志的全然叛離……佛家用了最柔潤又最酷烈的方法來誘絕生命,小乘是一個人的悄然熄滅,大乘是整體人的悄然熄滅,輪迴學說的最極是要將過去現代未來三世統統熄滅,範疇之廣,用心之徹底,值得現代人深思其何以一至於此。
生命是宇宙意志的忤逆,去其忤逆性,生命就不成其為生命。因此要生命徇從宇宙意志,附麗於宇宙意志,那是絕望的。佛家一切繁縟努力,是呈示了一個宏大的志願。它節外生枝地夢了,幻想成為介乎宇宙意志和生命意志之間一種佛的意志。但是上強不過宇宙,下強不過生命,天上天下唯佛獨窘,佛家一點沒有自覺這點悲劇悲在那裡,悲劇又越演越離題三千大千,那恆河沙數的信徒,把佛門看做利息奇高的怪銀行,存之以一取之成兆,口誦佛號,身登極樂世界,再沒有更大更簡易的便宜事了。比較釋家諸宗,禪宗相形之下還知清淨,幾個大宗師竭力矯情絕俗,橫下一條心,彼等之「悟」,是憑本能直覺去「參」的,北之漸悟南之頓悟,都祇能達到無,無動作,再高也高不上去,玄機逼到盡頭,往往流於兒戲,懸崖必得撤手,懸崖不撒手,姿態是非常難看的,剃刀邊緣怎能起造伽藍,禪宗五家留下的一椿椿公案,凡有幾分詩意才情的偈頌,猶可藝術視之,另一些出於無知的剛愎言行,分明流於愚詐了。
這個宇宙並非為人而設造的,人己算得精靈古怪,分出陰與陽,正與負,偶然與必然,相對與絕對,經驗與先驗,有限與無限,可知與不可知……糟糕的是凡能分析出來的東西,其原本都是混合著的,混合便是存在,宇宙之為宇宙,似乎不願意被分析,分析是為了利用,分析的動機是反宇宙的,人的意志的忤逆性還表現在要干預宇宙意志,人顯得偉大起來,但在宇宙是什麼意義,人碰了一鼻子宇宙灰,宇宙是沒有謎底的迷,人類硬著脖子亂猜,哲學家是窮思加苦想,宗教家則自造謎底,昭示世人:「猜著了……猜著了……」三五個宗教各各杜撰,於是出現三五個謎底,於是相互攻許,自己的謎底是唯一的,別家子的都是假貨,一個謎那能有三五個謎底?無疑是捏造出來誆騙那些笨得即不會猜謎又不會圓謊的芸芸眾生,一直一直糊塗下去,不知道在這世界上,先是只有宗教可言沒有哲學可言(古代),繼之是只有哲學可言沒有宗教可言(近代),那難於承認難於否認的心靈感應,超感官的知覺,後證無誤的徵兆,反理性的異象,物質分解到最後的逸失……使人類顧慮到也許另有一種或幾種時空觀念與我們不同的世界存在著,它們也不即是宇宙意志,也不是佛的意志,也不是其它宗教家所崇奉的神的意志,卻是常常先於我們高於強於我們的不以“質”存在而以“能”存在的力,不是古今的宗教、哲學、科學所能敷衍解釋的了的,即成的尚在的宗教和哲學,將久久作為悽惶慘澹的敗筆而留下來,其意義只在於佐證人類的蒙味時期竟漫長複雜如此……宗教必得拋其經典,哲學必得撤銷其邏輯,然而宗教哲學一旦拋棄經典撤銷邏輯,立刻手足無措,狀如赤裸的白癡…….
除非自甘消亡,如要提振,要逾越,這赤裸白癡的境界就得讓它來,人類智慧的曦光從這白癡的背後亮起,這是理想主義者們不敢嚮往的事……且看禪宗五家,都不以經典為指指,甚至不持經典,禪宗開示參學者的語句以絕無意思者為「活句」,而語中有語者,卻是「死句」,禪宗之所以弔起全世界智者之矚目,在就離經叛道的膽識,當然,禪宗並不是未來的宗教,而是不自覺的先驅者,尼采聽完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後,由衷說出:使我們哲學家心酸。哲學家被語言、文字絆住了,雖然同等襟懷,卻沒能像音樂那麼如意飛昇於九天之上。尼采的感嘆預示著未來哲學家是要脫出文字的牽絆的。除非新世紀遲遲不來,來則必是宗教廢置其經典哲學撒開邏輯的世界。如果不來,最後還是不來,那麼總有人會說:「人類命薄,沒有來得及造出真正的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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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錄自木心《散文一集》之”大西洋之夜”一文。
吾甚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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