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恨之深,無不來自恩情之切。怨恨幾分,且去仔細映對,正是昔日的恩情,一分不差不缺。
  如此才知本是沒有怨恨可言的,皆因原先的恩情歷歷可指,在歷歷可指中一片模糊,酸風苦雨交加,街角小電影院中舊片子似的你死我活。
  每當有人在我耳畔輕輕甘語,過了幾天,又響起輕輕甘語,我知道,不過是一個仇人來了。
  也許這次,唯獨這次天帝厚我,命運將補償我累累的虧損,數十年人倫上的顛沛流離,終於能夠安憩於一個寧馨的懷抱裡,漏底之舟折軸之車,進塢抵站,至少沒有中途傾覆摧毀。
  然而這是錯覺,幻覺,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公元前,甚至史前,早已有過這種錯覺幻覺。漠漠的愛,不足樂亦不足致命,惟有愛徹全心,愛得自以為毫無空隙了,然後一涓一滴、半絲半縷、由失意到絕望,身外的萬事萬物頓時變色切齒道:你可以去死了。
  此時,在我聽來卻是:曾經愛過我的那一個,才可以去死了。
  噫,甜甜蜜蜜的仇人,數十年所遇如此者不僅是我。
  倉皇起戀
  婉轉成讎
  從文字看來,也許稱得上剴切簡美,所昭示的事實,卻是可怕之極--確是唯有一見鍾情,慌張失措的愛,才懾人醉人,才幸樂得時刻情願以死赴之,以死明之,行行重行行,自身自心的規律演變,世事世風的劫數運轉,不知不覺、全知全覺地怨了恨了,怨之鏤心恨之刻骨了。
  文學還是好的,好在可以藉之說明一些事物,說明一些事理。文學又好在可以講究修辭,能夠臻於精美精緻精良精確。
  我已經算是不期然而然自拔於恩怨之上了,明白在情愛的範疇中是決無韜略可施的,為王,為奴,都是虛空,都是捕風。明謀暗算來的幸福,都是汙泥濁水,不入杯盞,日光之下皆覆轍,月光之下皆舊夢。
  當一個人歷盡恩仇愛怨之後,重新守身如玉,反過來寧為玉全毋為瓦碎,而且通悟修辭學,即用適當的少量的字,去調理煙塵陡亂的大量人間事--古時候的男人是這樣遺度自己的晚年的,他們雖說我躬不悅,遑恤我後,卻又知優哉游哉以卒歲,總之他們是很善於寫作的,一個字一個字地救出自己。救出之後,才平平死去。還有墓誌銘,不用一個愛字不用一個恨字,照樣闡明了畢生經歷,他們真是十分善於寫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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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盜自木心《瓊美卡隨想錄》,201頁之《卒歲》,重新改名,由本人擅自輸入電腦,特此分享給諸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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