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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總覺得詩意和哲理之類,是零碎的、斷續的、明滅的。多有兩萬七千行的詩劇,峰巒重疊的邏輯著作,哥德、黑格爾寫完了也不言累,予猶未寫已累得茫無頭緒。
  蒙田勿事體系,尼采戟指架構體系是不誠實--此二說令人莞爾。雖然,誠實亦大難,蓋玩世各有玩法,唯恭,恭甚,庶幾為玩家。吾從恭,澹蕩追琢以至今日,否則又何必要文學。


    
  其實「為藝術而藝術」高唱還未入雲,普羅文學就濁浪排空了,
  「葉慈竟能在兩者之間,獨持一項絕非折衷的正確觀點」
  「藝術家,竭至誠於其精神勞作,自必為全世界盡力了」
  艾略特為何不直截說:藝術的路,正介乎「為藝術而藝術」與「為人生而藝術」之間。為何不索性說:本來無需持觀點,可奈這邊為藝術而藝術,那邊為人生而藝術,當中就必得有一個觀點了。
  但艾略持畢竟已經表陳得很好。一九四O年初夏,他在都柏林,為紀念剛謝世的葉慈,講演臨結束時,他用「絕非折衷」來評價葉慈的「觀點」,已經夠中肯。而當年能持此「絕非折衷的正確觀點」的藝術家不止葉慈一人,葉慈尤其俊傑,至今也令人感佩。感佩其俊傑。
  此外,差堪回顧的是,為藝術而藝術者由於道義純厚,為人生而藝術者由於技巧高明,大抵成全了可誦可傳的作品。又此外,那刻意為藝術而藝術而不知其他者,那力主為人生而藝術而不知其他者,大抵沒有得到「藝術」沒有得到「人生」。
  公案早已具結,而在中國,這樣兩種思潮都不求甚解,等於都沒有來過。
  時下正有更多的思潮衝入中國,大抵又將莫名其妙,都活活等於沒有來過。
  歐洲史上,每隔一百年,總會出個蒙田,出個帕斯卡爾,更?細些看,每隔五十年,就有蒙田型的和帕斯卡爾型的人物在對話。中國,從前也有司馬遷型的韓愈型的人物,斷而不絕或隱或顯地存在過,後來沒有了。似乎很乾脆,沒有了就沒有了。
    
  文學家主寫作,寫作以外的活動,即使是「文學活動」,意義也平常--但出現了專以文學活動取勝的文學家。
  也好,文學的歸文學,文學活動的歸文學活動。一種叫文學家,一種叫文學活動家。
  文學活動家如果不兼文學家,就更專門,精力更充沛,事業更容易成功--整
  個文壇以文學活動家為主。文學家而兼文學活動家者,其次。不兼文學活動家的文學家者,更其次。壇呢,仍叫文壇;不叫文壇叫什麼。


    
  不知愛,迷茫於色情。不知文學,寫些浮薄傷感的詩。書是讀的,從本國讀到外國,倫敦、巴黎、西班牙……回歸了,看看別人都在革命,他也革命,大家說他轉化得不慢,新我否定了舊我……他沒變,仍然不知愛而迷茫於另一種色的情,人勞動亦勞動,人膜拜亦膜拜,寫些歌功頌德的詩,另一種浮薄傷感。不久被指控:凡是他寫的譯的書,都起著敗壞青年毒害青年的作用,因此定了嚴重到致命的罪……
  一個徒然迷茫於色情的人,一個僅寫些浮薄傷感的詩的人,怎能明白自己最後的遭遇是怎麼回事。在雙重的不明不白中,他死去。
  再後來,好久好久,那些與他差不多的人,差得多地還活著,忽然想到可以為他開個追悼會(不容易呵),想到可以把他的詩收攏來(不容易呵),有的寫序,有的寫編後記(不容易啊,大家都有一攤子事忙著哩),詩集出板了,好薄的一本,印刷簡陋,簡陋得花枝招展,裡面有模模糊糊的照片、遺像、手稿,模模糊糊,很逼真,逼另外的真。
  就這樣,叫詩人。如果換了寫小說的,就叫小說家。死的死去,活的活著,活著的可以為死去的寫序寫編後記,說些風涼話,擺擺老資格。也沒有多少好說,只是說了許多,沒有多少好說而說了許多,就說明著一件事:死去者活著者都模模糊糊。
    唯一有意思的是,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外國人,就要看這種詩(或小說),大抵這些外國人與其所研究著的詩(小說)的作者,是差不多的,與寫序者寫編後記者也差不多,或者,更模模糊糊。
  

  
  那些到後來皈依宗教的文士,其中有人誠然執著了信仰,使自己的一份才藝也供奉於至尊者。而其中另有人(頗多),只因本身無真可歸無璞可反,虛榮好勝之心一貫炎炎不止,便假借神的名義,以超越凡俗——凡俗容易超越,否則不叫凡俗了--:至此,應可歇歇,但這類人的保養有素的自我感覺,至此愈加良好,那張靈光煥發的臉,需要到處去丟,凡俗者們非常欣賞這種丟過來的臉,接住了,把它掛在壁上。
  
.  
  「五四」迄今,文學的發展過程是:一種文藝腔換另一種文藝腔。初始是洋腔, 繼之是土腔,後來是洋得太土、土得太洋的油腔。
  這樣分說,如果中肯,那末過去的半個世紀內,土腔克洋腔、油腔克土腔,倘若再有什麼腔來克油腔,也就可以了吧。
  不幸這樣的分說沒有中肯,「文藝腔I之為「文藝腔」,每次都弄得有「腔」而無「文藝」,大家紛紛追求「腔」,一旦「腔」到手,便登堂人室坐交椅。文藝青年們,一觸及「腔I,認知這是「文藝」--並非「文藝」不存「腔」將焉附,反使「腔」不發作「文藝」就出不來了。半個多世紀寫的寫、讀的讀、寫的讀、讀的寫,文壇是個轉壇,左轉極則右,右轉極則左,到了脫離「腔」就不成為「文藝」時,自然是沒有「文藝」只有「腔」,「腔」了半個多世紀還得再腔下去。
 
.   
  臻於藝術最上乘的,不是才華,不是教養,不是功力,不是思想,是陶淵明、莫札特的那種東西。
  「現代」是個很奇怪的時期,陶淵明、莫札持如果生於現代,欲使其文章其音樂臻於最上乘,除了他們原有的「那種東西」,還得加以「另一種東西」——因此「現代I真是個很奇怪的時期。「後現代」自以為還要奇怪,其實事情弄壞了,「後現代」不明白「現代」的奇怪究竟奇怪在哪裡,所以「後現代」把事情弄壞而後已。
  日昨陪幾位朋友上博物館談談,在伊斯蘭藝術的聯室中放緩步趾,我既不知趣又像主持公道地說:「世界早巳精緻得只等毀滅。」
    



  從前有一儒生(類乎當今之作家)、祖傳二鍋而沒有下鍋的米了,決計賣掉一隻以買米來下鍋。
  儒生(作家)找到了寄售商號,店主將此鍋斜靠在臨街的顯眼處。
  儒生(作家)討得紙筆,寫了:「出賣舊鍋」--貼在鍋邊。
  行人甲道:
  「第一字可省,意思夠明白。」
  儒生(作家)恍然了一下,便把「出」塗掉。
  行人乙道:
  「擺到這裡來,總是要賣的。」
  儒生(作家)又恍然了一下,便把第二字塗掉。
  行人丙道:
  「你怕有人會認作新貨麼?」
  儒生(作家)大大恍然了一下,便把「舊」塗掉。
  行人丁歎道:
  「誰不知道這是只鍋呵?」
  儒生(作家)竦身恍然了一下,扯下那紙,撕碎。
  但事情還沒有完,君不見當代的書店裡……
  張三小說集張三著
  李四詩選李四著
  如果有人印了一部書:
  章太炎文集章太炎著
  恭恭敬敬捧去見章老夫子,不遭老夫子破口大罵亂棒打出才怪哩。


    
  藝術家憑其作品得以漸漸成熟其人。
  在自己的作品中,藝術家才有望他本身趨於成熟。不僅人奇妙,不僅藝術奇妙,奇妙的是人與藝術竟有這一重嚴酷而親暱的關係;別人的藝術無法使自己成熟,只有自己的,才行——重複三遍了,為什麼重複三遍。
  (贅註:通常的高明之見是:先做人,而後做藝術家;人成熟了,藝術隨之成熟--且看持此格言著〔者〕,一輩子吃夾生飯,動輒以夾生飯饗人。)
 
.   
  笑話兩種,其一,說者不笑,聆者笑或大笑,說者在心裡笑聆者之笑。另一,說者肅然,聆者笑或大笑,說者不明聆者何以笑。「中國在近五年十年內,將產生偉大的文學作品」——屬於前述兩者中的其一?另一?
  這類預言家,不大可能是「偉大的文學作品」的撰著人。
  偉大的文學作品,在經營時(在尚未動工時),主者不覺得它偉大,不覺得它一定會偉大。倘若主者時時覺得它偉大,那末結果恐怕是不偉大的,結果有可能是阿世玩世混世欺世的東西。
  「中國在近五年十年內,將產生偉大的文學作品」這一論斷性的預言的附和者,也不大可能是「偉大的文學作品」的撰著人。萬一,真出了「偉大的文學作品」,預言家及其附和者是不知道的。世上已有定評的偉大的文學作品,他們當然承 認、崇仰,而他們實在不明白這類文學作品偉大在哪裡,如果他們稍稍明白一點,他們就不致作出這樣的預言,不致去附和這樣的預言。
  甲乙二人在路上走。
  甲說:
  「五分鐘十分鐘內我將撿到一個錢包。」
  乙說:「那是必定的。」
  偉大的文學作品比錢包更偶見,錢包一望而知,偉大的文學作品往往不容易解,難呀,讀已是這樣難,寫就更難上加難了,然而《史記》難不倒司馬遷,《紅樓夢》也難不倒曹雪芹,在蠶室中發出一陣緊一陣的呻吟聲時,在黃葉村夜晚小屋破窗裡響起啜粥聲時,未知有沒有人斷言「將產生偉大的文學作品」了,諒想還不會有,因為,雖然中國文人向來是迂闊的多,而那時候還不致迂闊到像現在這樣地豪邁,這樣的商業廣告氣。


    
  「中國之君子,明於禮義面陋於知人心。」
  一千幾百年前就有人如是說。
  中國乃君子國,小半是明於禮義而陋於知人心的君子,大半是憑藉禮義而摧殘人心的偽君子。偽君子之能千百年佔優勢、掌實權,正由於有君子在附會他們的勢、支持他們的權,因為,君子是明於禮義而陋於知人心的呀,只有到了偽君子責怪君子明於禮義明得不夠明,陋於知人心陋得不夠陋,君子才歎苦,一歎苦,偽君子便把君子宰了。可見中國的君子之陋於知人心陋到什麼地步,連偽君子的「人心」也揣摩不透。
.    
  中國人都是急性子,耐心也真是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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