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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喜劇

咖啡放在窗台上吹涼。
樓下,人行道邊,兀立一女士。
戴帽,背影窈窕,腿纖長,側首時帽沿閃露下頷、尖,口唇、薄。服式經過悉心調理:白衫白裙白襪,黑高跟鞋黑綢腰帶黑皮包黑草帽,帽綴白結——我笑了一下,為了風格,宜塗黑的唇膏。
喜鵲。
至少是屬於清秀的一類。站著等誰?
站的姿態看若靜止,其實時時變換重心。眺望……難說是焦灼,是安詳。
咖啡可以喝了。
喝完,又到窗前。
陽光直射著她,八月的上午,是誰這樣不守時,她的耐性真不壞,為何不一怒而離去。
年齡,是年齡使她自卑而遷就了。
我習慣於從人背影推測其歲數,那麼她是三十以上,不會是四十的。保養得很好,頗善修飾,鞋頭有金瓣,皮包亦金扣,帽結中芯簪以金花,三種金質的成色相同,當然,取白金則更形超然。她所盼待的來者,恐怕也不致是非常之富有,除非是個騙子。
三十多歲,是受騙的年齡,自以為不像少女那樣容易上當了,又心虛得認為別人已是不要她上當了。
她不在家等,到街上來,自有其隱私……
我等什麼。回內房開燈工作。
近幾天,氣溫又升高,上午陽光火辣,放窗簾……那女士又站在老地方,統體黃調子,嫩杏色的小帽,歪歪地很俏皮,還加發網,攏過前額,算半襲面紗,好手法。
這次從她的轉側間知道了她的臉,長型。
對了,臉長的人尤其愛修飾打扮,即使是男士,也是這樣的。
她不漂亮,沒有值得品味的特徵,她可以自慰的是身材。能穿著得使人感到除了臉龐她可稱是美女。
所以特別要用心於全身款式,今天的黃調子,不錯,可惜頭髮的褐色太深,她也不笨,就此籠一層紗網,以全其飄逸——她對別人諒來也善熨恤,上了歲數的女人常以此取勝,以此彌補天然的青春魅力的淺涸。
那麼誰是她的情夫,每次勞她久久苦等,太無禮了。
她也太癡心,炎陽下,穿得端端正正,引頸頻眺,居然還風姿綽約。
這兩個人都使我生氣——放下窗簾。
早餐不用咖啡,改為牛奶麥片。
她又亭亭玉立在那下面了。
一身藍。
今年夏季乾旱,八月杪的陽光,整套深藍,吸熱,她受得了?雕像似的。那男人就值得這樣呆等,我也非見見他不可,至少看看他開的車是什麼牌兒的——那個次次遲到的究竟是什麼英物,害得她如此死心塌地。
我之所以從來不事釣魚就因為毫無耐性。兩次了,誰知她後來是怎樣離開我窗下的。
喝了半杯麥片,忽然自問:她還在?
急趨窗口——沒了,載走了,幸福了。
她站過的那一小塊地面特別寂寞。
忙了半個月。工作不能由旁人頂替,最好有人代我吃喝,代我睡,代我上洗手間,抽煙不必代,自己來。
美國的九月也像中國的九月那樣一雨成秋。我算忙過了這陣子,涼意中沉沉睡足八小時,啟簾,陽光大射,目為之眩,久別重逢似地俯見那時裝女人又好端端站在老位置上,淡淡秋裝,佇立的姿態自有其範式,一望而知是她。
今天我有閒暇,非等到她的情夫出現不可。她的精心修飾著意打扮值不值得。
燃一根紙煙,對自己默許:這樁懸案今天解決。
其實此女士的性格非常老派,即使是她事事都敬業,有提前赴約的小布爾喬亞作風,也畢竟是傻的。如此盛裝嚴裝巧裝奇裝,眼巴巴地鵠立恭候,豈非反而一點吸引力也沒有了。
來者難道是個矯健昳麗的少年——她在年齡上大大屈服了!
她蠕動,她舉手,招揮,多稚氣……
她朝著來者的方向奔過去……
長而且大的巴士駛近,這一段人行道全是車身的投影,她奔過去的地方是巴士站——上車。
上午九時以後,郊區巴士的班次減少,又不準時,每次難免要久等。

下午的喜劇

二次大戰後的羅斯福夫人補充了關於自由的解釋,她何嘗明白自由是解釋不全的。
在我十六歲時,聰明漂亮的三表哥是廿五歲,我認為他老了,有點瞧不起他。他說:
「削蘋果,多削一層蘋果就小一層。什麼東西越削越大,削一層大一層?」
我敗下陣來,只好求他講:「牆洞,在泥牆上挖一小洞,用力轉削,削一層,大一層。」
現在我想,「自由」,就是這樣吧。如果再提一項「免於納稅的恐懼的自由」,羅斯福夫人會發愣(原文作「楞」),再提一項「免於購物付款的恐懼的自由」,可尊敬的夫人要拿起電話喊人了。所以我很平靜地照章納稅,按價付款。只有兩次,我——
我在郊外的高速公路上忘情地飛馳,那指針也倒得看不見了,突然一輛雪白的警車橫在不遠的前方,我自以為機敏地即行減速……很簡單,他們有雷達波記錄,彼此下車,談也不用談地談了幾句,三天後,我自首去了。
不在法庭的被告席上站著,是在方形的奧非司之一角,坐下,審問我的,幾乎是個老人。
「先生,你開的車是大大超速了。」
「是的。我不知道美國郊區的高速公路有這種限制。」
「不知道?」
「是的。我在德國郊外開車是不受速度限制的。」
「德國是這樣嗎?」
「是的,一直是這樣的。」
「前幾天你可是在美國開車啊。」
「是的,我已經說了,我不知道。」
「超速是事實,不因你不知道美國的規定而變得不是事實了。你得罰款三十五美元,不是馬克。」
我不想再為自己辯護,德國郊區行車是想像出來的,美國小吏的想像力追不上我,趕快付了三十五美元。
夜晚在酒吧和朋友談起,大家祝賀我好運道,哪(原文作「那」)有這便宜的罰款。於是這頓晚宴全部歸我付賬,包括小費,總之我是大大地便宜了一場。
另一次我似乎吃了虧。
大雪天,午後,快傍晚了,從地下車站的廁所中踅出,我點了根紙煙,兩個警察太空來客似地活現在左右側,要我出示證件——警察舉起簿子,瑟瑟填就一單,扯下給我,才明白犯了違章吸煙罪。心想,與這兩條漢子不必嚕囌,他們也正缺乏政績,我成全了他們吧,希望還是在警局的某小吏身上,當然我不會說德國地下車站是流行吸煙的。
過了不知幾天,傳票到,這次是在帝國大廈附近的一幢灰白高樓的第七層受審了。
糟的是他們行將下班,喜的是同意我延期,我逍遙法外了一個月。
是日午後我從速趕去,還是糟,戔戔小事,也要與待決的眾生呆坐在長椅上謹候傳呼。
有煙灰缸呢,我便光明磊落地抽煙。
瀏覽周圍,平凡得很。男的居多,全是中年人,沒有一個老的,那是老人已沒有犯罪的活力了。沒有一個年輕的,那時年輕人犯的罪要堂皇得多,不會落到這裡來——我忽然慚愧,這種違章吸煙罪,多不景氣。
從內部各個門裡出來提審罪犯的法官也毫無氣派,人員倒不少,緩步走到欄邊,低頭端詳手中的紙本,輕輕叫出一則姓名,立即有人站起,上前推欄隨之進去了。
使我惶惑的是叫聲之輕輕,而那個罪人怎會聽出叫的正是他,接連十次,都這樣。
我認為輪到我時,一定聽不清,而且似乎永遠也輪不到了。
我突然站起,沒錯,是我了——那褐色套服黑框眼鏡的半老頭一出小門,我就感到他是來傳我的,他的喚聲極輕極輕,我聽來竟十分清晰肯定,難怪別人都一無失誤。
「請你說一下你的姓名。」法官沉濁的喉音,隔著一張棕色的寫字檯。
他的左唇上的雪茄已經很短,快要散裂,是涎水濕的……我報了姓名……他把雪茄捉下來撳在煙缸中,低頭打了個噴嚏,趕緊說了句上流社會慣用的歉詞,又噴嚏,再致歉詞。
如果再連續幾個噴嚏,歉意累積,我有望免於罰款了。
他捉起那小半枝(原文作「只」)行將散裂的雪茄,湊唇,吐吐煙屑,決定把它(原文作「他」)撳死在煙缸裡。
「先生,你曾在車站上吸煙嗎?」
「我準備吸煙,警察先生就上來了。」
「那上面沒有這樣寫。你是正在吸煙中被發現的。」
「他沒有寫詳細。」
「按照你的說法,他也不必詳細寫了。」
「我說的是事實,我自己明白,我不怪別人不明白。」
「罰款二十五元。」
「請問,是否可以付低於此數的罰款,如果沒有可能免於罰款的話。」
「先生,這是最低的罰款了。在我手上,這個數字的罰款,今年差不多是第一次。」
「你是否覺得很高興?」
他可愛地(原文作「的」)聳聳肩,低頭填寫罰款單了。
「文明」是「愚蠢的複雜化」,美國的電腦的神經末梢中已有了我的兩次犯罪紀錄,第三次會是什麼,我的興趣轉入第三次了。
他正扯單子,縮手,摀住了半個臉,噴嚏,照例即口(原文作「扣」)一句文雅的歉詞,這種舊式習慣使我有置身前半世紀上流社會的感覺。然而全世界的司法機關都一樣,牆面,案頭,是沒有裝飾品的,便立刻形成嚴肅得冷酷的特殊氣氛——這並不是等於說我是經常出入世界各國司法部門的。
請看,羅斯福夫人,我並不希望有免於罰款的恐懼的自由。
聰明的漂亮的表哥,你也請看,我落在你給我猜的洞裡了。
除了現實世界,還有一個世界可以無限地享用自由,那是羅斯福夫人和我表哥未必熟悉的。
在「觀念世界」中,我還該加速,而且噴煙,以引起人們的注意。
是嗎,尊敬的夫人。
表哥,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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