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圖中文寫作的人,早點讀到木心,會對自己有個度量


我在今夜了此夙願。

我並不知道木心先生的多少軼事,未能讀到他全部著作,也無力總結出木心的偉大意義。他遲遲沒在內地出現,我是在文學雜誌上邂逅他的文字和名字,讀罷如遭雷擊,不可能再忘記這個人的存在。我終於發現,生活在我同時代的人中,在中文寫作中,還有這樣的一位前輩。

阿城和陳丹青是知道他的。在紐約,他倆曾和其他人「湊份子」聽過木心的課,如當年周氏兄弟在日本聽章太炎的課。陳丹青提起木心先生,言必稱「師尊」,據說他保留著聽課筆記。阿城是木心最做出跡象的傳人,他在文章中也閃爍其詞地提到過木心先生,稱「先生」而非「師尊」。兩人的寫作風格有異,木心更典雅更游刃有餘,阿城要小心多了,但他的流浪與鄉野是木心文章中所無。我稍留心,甚至從阿城、陳丹青的文字中認出哪些是木心的遺傳。

我這輩子讀過無數中文,結識許多作家,至於業餘愛好寫作的文友更知道得無邊無際。毫不誇張地說,木心先生的文章在我見到的依然活著的中文作家中最是優美、深刻、廣博。一不留神,堆積在我們周圍的「大師」太多了,時不時還要諾貝爾一下。真正熱愛中文的朋友,讀讀木心吧,他們立刻矮下去癟下去並好笑起來。我日前破例看電視,拍的是上海的作家。看的時候不由歎氣,如果木心仍在上海,哪裡輪得到我等說嘴?

我沒見過木心先生,曾住紐約的朋友向我描述過他。我曾在網上瘋狂地搜索「木心」,希望多搜出一點信息和作品。我搜到的是:木心,本名孫璞。1927 年生。浙江桐鄉縣(一說烏鎮)人。簡歷:上海美術專科學校西畫系畢業,曾任杭州繪畫研究社社長,上海市工藝美術中心總設計師,上海市工藝美術協會秘書長,《美化生活》期刊主編,以及交通大學美學理論教授。自1982 年起他便長居紐約,從事美術及文學創作,作品多發表於台北及紐約的報刊。可查到的著作目錄:《散文一集》洪範,1986 散文;《瓊美卡隨想錄》洪範,1986 ,散文;《即興判斷》圓神,1988 ,散文;《溫莎墓園》圓神,1988 ,小說;《素履之往》雄獅,1993 ,散文;《巴瓏》元尊文化,1998 ,詩;《會吾中》元尊文化,1998 ,詩;《馬拉格計畫》散文;《西班牙三棵樹》,詩。

倒敘:我是在《上海文學》雜誌邂逅木心文章的。這雜誌上,陳子善先生主持一個欄目,發表一點舊文字。我家的雜誌太多,常常翻都不翻。有天無聊了翻看舊刊,竟讀到《上海賦·只認衣衫不認人》,一讀之下,立刻暈眩昏迷。我真沒想到,有人將我日日生活的城市,將我熟見的衣衫寫到如此如此。生活中王×衛這樣的贗品太多了,令人對藝術毫無信心。談到旗袍時木心說:

到此結束——想想又覺得旗袍的故事尚有餘緒未斷,法國詩人克勞台在中國住過很長一段時日,詩中描寫「中國女袍」,深表永以為好之感。可惜西方任何種族的女人都與旗袍不宜,東方也只有中國女人中的少數,頎長、纖合度,臉橢圓,方才與旗袍怡然相配。旗袍並非在於曲線畢露,倒是簡化了胴體的繁縟起伏,貼身而不貼肉,無遺而大有遺,如此才能坐下來淹然百媚,走動時微閨相隨,站住了亭亭玉立,好處正在於純淨、婉約、刊落庸瑣。以藍布、陰士林布做旗袍最有逸致。清靈樸茂,表裡如一,家居劬勞務實,出客神情散朗,這種幽雅賢惠幹練的中國女性風格,恰恰是與旗袍的沒落而同消失。藍布旗袍的天然的母親感、姊妹感,是當年洋場塵焰中唯一的慈涼襟懷——近惡的浮華終於過去了,近善的粹華也過去了。

我急電《上海文學》的朋友,補齊2001 年的另外兩期,貪婪地讀。並從此開始遙遠的搜尋。

我曾請托幾位在台灣、香港居住或出入的朋友,幫我尋找木心的書,其中包括朱德庸那廝,均以失敗告終。木心的書多半出版在1980 年代,已很難找到。因怕麻煩,我久不借人書,承尹大為小弟慨然借我三冊以慰飢渴。我仍不死心,後在天涯書局,我聲明「不論價格,不論新舊,不論小說散文詩歌,一律都要,有一本要一本!」承「馬刀」兄發力,終於幫我找到數本木心。

我也是寫作者,一向忌諱侵犯他人的著作權。我欣快地將木心的一些文章和書做成電子文本,卻遲遲不敢上網。即便發送朋友也再三交代,閱讀學習而已,絕不能上網。這邊很對他不起,我不願看到木心先生的文章在內地流傳是從侵權開始。我打聽木心著作在內地出版的可能,得到的消息是受到意外的阻礙。他的這些文字為藝術而藝術,不被意識形態狙擊,僅僅因為奇怪的理由,因受托的個別人的臨時缺席,無法順暢出版。聽說內地短期內不會出版木心著作,我猶豫再三後在網上首貼了他的若干作品,用心是讓熱愛中文的朋友開一眼界,立一標尺。企圖中文寫作的人,早點讀到木心,會對自己有個度量。我的此舉出自誠心依舊非常不妥,還望老人家能恕罪一二。

木心的故鄉烏鎮修復了他的舊居,等待他的探看。他暫時沒有動身。

有關木心在台灣已成過去,在內地尚未被啟蒙。應該談論木心先生的不是遠遠隔離著的我,而是見過他、受他教誨的弟子,是有幸讀完他作品的人。所謂的「文學批評家」當然不能指望,也許木心的弟子如孫悟空不可言說教他觔斗雲師父罷,多年過去,沒有動靜,還是由我冒昧上來說一說吧。我既然讀過一點木心的作品,不告訴讀書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對美好中文的褻瀆,小子於心不安。

2005.1.4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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